【 膚色的美麗與哀愁 】
我很愛哭的,但我採訪的時候,很少哭。
我在這方面比較傳統,總覺得採訪時候掉眼淚,不大專業,而且做電視嘛,眼線糊掉了很麻煩。
當記者二十多年,上一次在採訪現場掉眼淚,是海地大地震去拍救災的時候,看到一個坐在路邊的小女孩,現在不知道是不是更年期,哭的衝動多很多,所以我發展了一個技巧,就是想哭的時候,就看天花板,結果弄得像在翻白眼,後來我會偷偷的捏自己大腿,轉移注意力。
但當然不是每次都有用,這次在芝加哥採訪 Darrell ,所有防線崩潰,哭到要停下採訪找面紙。
Darrell 的背景跟海地那個全家死在地震中的小女孩很不同。
Darrell 是非洲裔男性,六十多歲,人生有大半是在美國監獄度過,他二十歲時,因謀殺被定罪坐了十二年的牢,剛放出來沒多久,又因謀殺被定罪,這次判了終身監禁,為此服刑二十四年。
Darrell 在接受媒體訪問時,並不諱言他小時候混幫派,這一段暴力的過去,他也為此付出了代價,服了第一個十二年的刑期。
但第二次坐牢,Darrell自己成為暴力的受害者。
以下這一段很暴力,小朋友還是別看了吧?
1983年,十一月二日早上,三名白人警察,衝進 Darrell 在南芝加哥的公寓,當時 Darrell 跟太太兒子住在一起,警察找到躲在衣櫥裡的 Darrell 後,把他硬拖出來,架上車,開到芝加哥郊區一個空無人煙的地方。
他們告訴 Darrell ,有一個毒販被殺了,他們問 Darrell 是不是他做的?Darrell 說不是,並且要求要有律師到場,此時其中一位警探試著要將槍管塞進 Darrell 的口中,因為 Darrell 不肯張開嘴,他就硬把他的嘴橇開,把Darrell 的門牙都撞壞了,然後他按了板機。
Darrell 說他當時只聽到轟然一聲,以為自己的腦袋被轟掉了。但事實上警察只是嚇他而己,槍裡其實並沒有子彈。Darrell 雖然還是很怕,但他還是不肯認,於是他們又重複了兩次這個「假處決」,Darrell還是不認,警察於是拿出一個趕牛用的電擊棒,這種電擊棒按下去會產生觸電的感覺,動物因為痛,就會轉方向,長期以來,保護動物人士一直在遊說大眾應把電擊棒禁掉,因為太殘忍。
Darrell從小在城市長大,這是他第一次看到電擊棒,他當時並不知道,那是什麼東西,警察把 Darrell 的雙手反銬在背後,壓在車後的保險桿上,將他的下半身衣物去除,然後用電擊棒電擊他的生殖器,很多次。
Darrell 說他一生中沒有經歷過這樣的痛,他喊到沒有聲音,終於,Darrell認了。
警察說你是不是在幾點幾分到現場、開了幾槍等等,Darrell全都說是,雖然他根本不在現場,人也不是他殺的,但他都認了。因為這個自白,Darrell 被判終身監禁,這三個警察間,有一個叫 Jon Burge 後來做到芝加哥市警局的一個分局長。
Darrell在獄中想盡辦法翻案,但沒有人相信他被刑求,就這樣坐了七年牢。
此時有一個記者得到線報,另一個受刑人也說他被同一個分局長刑求逼供,記者在求證的過程裡,發現還有別的受刑人有同樣的經歷,這個案子因媒體批露之後,芝加哥市政府受到很大壓力開始調查,Darrell的案子也是其中之一。
很多民權團體加入聲援,結果發現在 1970 年到 1990 年代初,至少有 125 名受害者,都被 Jon Burge 刑求,其中絕大部分是「非洲裔」。
Darrell 在2007年,終於勝訴無罪開釋,此時他為這個他沒有做的刑案,坐了二十四年的牢,出獄時 Darrell 己經五十七歲了。去年芝加哥市正式道歉,並有金錢賠償,今年初,己經六十六歲的 Darrell 分到十萬美金,也就是三百萬台幣。
我問 Darrell,這樣的賠償夠不夠?Darrell說:
『我的母親在我坐牢時死了,我的父親在我坐牢時死了,我祖母死了,我的兒子因為心臟疾病死了,我有一群姪子姪女,跟我年紀最近的兄弟也死了,都是在我坐牢的時候,這些都回不來了。』
他說到此時己泣不成聲。Yeah,我的捏大腿就是在此時失效的。
另一個受訪者 Anthony ,也是被 Jon Burge 刑求逼供,坐了三十三年的牢,入獄時,Anthony還不到二十五歲。這次我沒有問 Anthony 失去什麼,因為答案很簡單,就是:everything。
會來採訪 Darrell 是為了三立移動360的美國大選專題,我總覺得要談美國大選,不談美國種族議題,就像是美國人講的,明明客廳裡坐了隻大象,卻假裝看不見。
台灣雖然不像美國種族這麼多,但我們也有很多不同族群,我們也有很多弱勢族群長期被欺壓、被忽略,我們的族群爭議也是在選舉時,就被拿來炒做鬧翻天!更何況,在全球化的衝擊之下,全球人口流動比以前頻繁,這導致各族群之間衝突變多,不同族群之間,學習如何相處、如何和平解決爭議,比以前更加重要。
Darrell 的故事,我希望可以給台灣的觀眾多一個面相了解,為什麼美國的非洲裔在碰到警察時,就想跑?為什麼美國非洲裔對警察普遍很反感?為什麼非洲裔有時看起來特別憤怒?
Darrell 的故事,讓我一再問我自己一個問題:歷史的傷痕要如何撫平?
美國人如何看待黑奴這段歷史?德國人如何看待納粹屠殺猶太人的過去?日本人如何看待二次大戰軍國主義侵華時的殘暴行為?台灣人如何看待二二八事件?哥倫比亞人真的可以原諒毒梟殺害眾多無辜民眾這段史實?
我問 Darrell 跟 Anthony ,你們憤不憤怒?他們兩人都說,時好時壞,有時會像烏雲突然罩頂,三天都只想躲在床上不起來。但有時,一個很簡單的事,像是只是帶著狗出去走走都可以讓心情大好。
但兩人都說,芝加哥市的正式道歉對他們來講太重要了,因為這個法律文件證明,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不公義是真的發生過,芝加哥市並承諾他們的故事,會寫在學校的教材裡,讓小朋友知道,發生了什麼事?
他們兩人現在的工作之一,就是去到處演講,跟不同的人分享他們的故事。
台灣媒體來採訪,兩人都高興得不得了,因為他們的故事,現在不會只限於在美國。Darrell告訴我,他認為這比老是在家咀天咒地、或是上街抗議示威,跟警察在街上對峙要好得多。
PS:英國衛報前兩年才挖出,南芝加哥警局有一個像倉庫一樣的建築物,被逮補的嫌犯常常在這裡「被消失」,本集完整版將於明天放上粉絲專頁。
【 膚色的美麗與哀愁 】
我很愛哭的,但我採訪的時候,很少哭。
我在這方面比較傳統,總覺得採訪時候掉眼淚,不大專業,而且做電視嘛,眼線糊掉了很麻煩。
當記者二十多年,上一次在採訪現場掉眼淚,是海地大地震去拍救災的時候,看到一個坐在路邊的小女孩,現在不知道是不是更年期,哭的衝動多很多,所以我發展了一個技巧,就是想哭的時候,就看天花板,結果弄得像在翻白眼,後來我會偷偷的捏自己大腿,轉移注意力。
但當然不是每次都有用,這次在芝加哥採訪 Darrell ,所有防線崩潰,哭到要停下採訪找面紙。
Darrell 的背景跟海地那個全家死在地震中的小女孩很不同。
Darrell 是非洲裔男性,六十多歲,人生有大半是在美國監獄度過,他二十歲時,因謀殺被定罪坐了十二年的牢,剛放出來沒多久,又因謀殺被定罪,這次判了終身監禁,為此服刑二十四年。
Darrell 在接受媒體訪問時,並不諱言他小時候混幫派,這一段暴力的過去,他也為此付出了代價,服了第一個十二年的刑期。
但第二次坐牢,Darrell自己成為暴力的受害者。
以下這一段很暴力,小朋友還是別看了吧?
1983年,十一月二日早上,三名白人警察,衝進 Darrell 在南芝加哥的公寓,當時 Darrell 跟太太兒子住在一起,警察找到躲在衣櫥裡的 Darrell 後,把他硬拖出來,架上車,開到芝加哥郊區一個空無人煙的地方。
他們告訴 Darrell ,有一個毒販被殺了,他們問 Darrell 是不是他做的?Darrell 說不是,並且要求要有律師到場,此時其中一位警探試著要將槍管塞進 Darrell 的口中,因為 Darrell 不肯張開嘴,他就硬把他的嘴橇開,把Darrell 的門牙都撞壞了,然後他按了板機。
Darrell 說他當時只聽到轟然一聲,以為自己的腦袋被轟掉了。但事實上警察只是嚇他而己,槍裡其實並沒有子彈。Darrell 雖然還是很怕,但他還是不肯認,於是他們又重複了兩次這個「假處決」,Darrell還是不認,警察於是拿出一個趕牛用的電擊棒,這種電擊棒按下去會產生觸電的感覺,動物因為痛,就會轉方向,長期以來,保護動物人士一直在遊說大眾應把電擊棒禁掉,因為太殘忍。
Darrell從小在城市長大,這是他第一次看到電擊棒,他當時並不知道,那是什麼東西,警察把 Darrell 的雙手反銬在背後,壓在車後的保險桿上,將他的下半身衣物去除,然後用電擊棒電擊他的生殖器,很多次。
Darrell 說他一生中沒有經歷過這樣的痛,他喊到沒有聲音,終於,Darrell認了。
警察說你是不是在幾點幾分到現場、開了幾槍等等,Darrell全都說是,雖然他根本不在現場,人也不是他殺的,但他都認了。因為這個自白,Darrell 被判終身監禁,這三個警察間,有一個叫 Jon Burge 後來做到芝加哥市警局的一個分局長。
Darrell在獄中想盡辦法翻案,但沒有人相信他被刑求,就這樣坐了七年牢。
此時有一個記者得到線報,另一個受刑人也說他被同一個分局長刑求逼供,記者在求證的過程裡,發現還有別的受刑人有同樣的經歷,這個案子因媒體批露之後,芝加哥市政府受到很大壓力開始調查,Darrell的案子也是其中之一。
很多民權團體加入聲援,結果發現在 1970 年到 1990 年代初,至少有 125 名受害者,都被 Jon Burge 刑求,其中絕大部分是「非洲裔」。
Darrell 在2007年,終於勝訴無罪開釋,此時他為這個他沒有做的刑案,坐了二十四年的牢,出獄時 Darrell 己經五十七歲了。去年芝加哥市正式道歉,並有金錢賠償,今年初,己經六十六歲的 Darrell 分到十萬美金,也就是三百萬台幣。
我問 Darrell,這樣的賠償夠不夠?Darrell說:
『我的母親在我坐牢時死了,我的父親在我坐牢時死了,我祖母死了,我的兒子因為心臟疾病死了,我有一群姪子姪女,跟我年紀最近的兄弟也死了,都是在我坐牢的時候,這些都回不來了。』
他說到此時己泣不成聲。Yeah,我的捏大腿就是在此時失效的。
另一個受訪者 Anthony ,也是被 Jon Burge 刑求逼供,坐了三十三年的牢,入獄時,Anthony還不到二十五歲。這次我沒有問 Anthony 失去什麼,因為答案很簡單,就是:everything。
會來採訪 Darrell 是為了三立移動360的美國大選專題,我總覺得要談美國大選,不談美國種族議題,就像是美國人講的,明明客廳裡坐了隻大象,卻假裝看不見。
台灣雖然不像美國種族這麼多,但我們也有很多不同族群,我們也有很多弱勢族群長期被欺壓、被忽略,我們的族群爭議也是在選舉時,就被拿來炒做鬧翻天!更何況,在全球化的衝擊之下,全球人口流動比以前頻繁,這導致各族群之間衝突變多,不同族群之間,學習如何相處、如何和平解決爭議,比以前更加重要。
Darrell 的故事,我希望可以給台灣的觀眾多一個面相了解,為什麼美國的非洲裔在碰到警察時,就想跑?為什麼美國非洲裔對警察普遍很反感?為什麼非洲裔有時看起來特別憤怒?
Darrell 的故事,讓我一再問我自己一個問題:歷史的傷痕要如何撫平?
美國人如何看待黑奴這段歷史?德國人如何看待納粹屠殺猶太人的過去?日本人如何看待二次大戰軍國主義侵華時的殘暴行為?台灣人如何看待二二八事件?哥倫比亞人真的可以原諒毒梟殺害眾多無辜民眾這段史實?
我問 Darrell 跟 Anthony ,你們憤不憤怒?他們兩人都說,時好時壞,有時會像烏雲突然罩頂,三天都只想躲在床上不起來。但有時,一個很簡單的事,像是只是帶著狗出去走走都可以讓心情大好。
但兩人都說,芝加哥市的正式道歉對他們來講太重要了,因為這個法律文件證明,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不公義是真的發生過,芝加哥市並承諾他們的故事,會寫在學校的教材裡,讓小朋友知道,發生了什麼事?
他們兩人現在的工作之一,就是去到處演講,跟不同的人分享他們的故事。
台灣媒體來採訪,兩人都高興得不得了,因為他們的故事,現在不會只限於在美國。Darrell告訴我,他認為這比老是在家咀天咒地、或是上街抗議示威,跟警察在街上對峙要好得多。
PS:英國衛報前兩年才挖出,南芝加哥警局有一個像倉庫一樣的建築物,被逮補的嫌犯常常在這裡「被消失」,本集完整版將於明天放上 范琪斐的美國時間 。